萬古

万般柔情,湧上心頭。

【短篇】镜中梨

哪里来的如果…错过便就真的是错过了。

蓝蓝蓝蓝儿:

2015除夕文。


大概是写过最惨烈的一个黑蓝故事,脑洞的是虹七结局的另一种走向——如果七剑才是输的那一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个故事去年年底做了广播剧,填的ED歌词有一句我自己非常喜欢:从前正邪难分,而今饮恨吞声。再无暇确认,哪些爱比债还深?


心疼一把少主和我蓝,然而我知道他们没有和解的办法。QAQ


如果有小伙伴想看,到时候就把全部的歌词贴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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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梦中身


蓝兔醒来的时候,整个屋子里还弥漫着奇怪的药香。


仿佛已经睡了很久,所以刚睁开眼的时候她还有些迷糊,只觉得被褥和床榻都软和极了,褥子上似乎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暖融融地将她包裹住,那股微苦的药香在灰尘里飘飘荡荡,叫人昏昏欲睡,整个身子都不由自主放松下来。她素来警觉,这种香气却并未让她觉得不安,反而更添静逸,仿佛再不躺回去睡上一觉,就要辜负了这高床软枕、大好时光。


她有些混沌,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揉了揉太阳穴又深吸了口气,这才慢慢反应过来:此前七剑中五剑被控,她也假装中了招魂引之毒,给虹猫传信后潜进黑小虎房里偷解药,然后……然后……


然后她就到了这里——所以这是哪里?!


蓝兔猛地坐起身来,先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裳,见都完好无恙才抬起头来。她一眼望见床尾处檀木雕花,每一笔都细腻到了极处,背后忽然涌上一股寒意。


达达性情淡泊,桌椅床榻多用竹木,偶有雕花也是随性一笔,何况他夫人正在孕中,受不得气味太重的檀香,所以这里绝不会是竹林居!


她心下一沉,探手就要拔剑,然而腰间空空,冰魄剑竟已不翼而飞!


蓝兔脊背一凉,正要翻身而起,床头的帷幔已经被人掀开,一个圆润的女声喜道:“少主,蓝姑娘醒了!”


“少主”二字一入耳,蓝兔心里一动,缓缓抬头望向那个蓝甲红袍的人影:“黑小虎,果然是你!”


“醒了?”黑小虎并不接她的话,将手里的药碗递给身侧枣红衣裙的侍女,“明昭,你喂她喝药。”


蓝兔见他侧脸绷紧,面无表情,且又换回了魔教少主的装束,心知定是出了什么大变故,当下不动声色,口中冷笑道:“怎么,少主昨日还披着别人的面具,现在倒又换回自己的衣冠了?是虹猫的衣裳穿得腻了,还是装不下去了?”


“先喝药。”黑小虎依然面无表情,示意明昭上前,哪知蓝兔伸手一拦,盯着那碗漆黑的汤药,神色嘲讽,“所以这里头是掺了招魂引,还是血魔疯癫丸?”


黑小虎眉头终于一蹙,声音沉了几分:“你不必想着激怒我,不喝药,难受的是你自己。”


“不劳少主费心。”她心中已明白来龙去脉,昂起头来,语气冰冷,“那好,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少主早知道我中招魂引是假,所以在房内留了迷香,又放了解药作诱饵引我自投罗网,此番落入你手,是我技不如人,蓝兔认栽。所以现在,少主留我在此,是要跟虹猫他们谈什么条件,可否先让我这人质听听?”


“对付他们,我用不着人质。”黑小虎脸色愈发阴沉,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虽然仍穿着那件水蓝劲装,束好的长发却蓬松起来,几缕发丝随意垂在额前,在她素日的英气之外平添了两分柔婉。他忽而挑起嘴角,微微一笑,“唔,压寨夫人倒不错。”


“你!”蓝兔恼极,脸上绯红,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既然少主不愿多言,蓝兔也只好自己下山了!”


“我在这里,你下得了山么?”黑小虎神色凝定,仿佛正在下一个极大的决心,嘴角却依然挂着笑。


“蓝兔武功确实不如少主,但真要全力硬闯,也未必没有机会。”蓝兔口中傲然,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重,“何况虹猫他们必定正在寻我,早晚要找到这里来,少主再自负神功盖世,也不过和四剑打平罢了!”


她故意将话说得盛气凌人,想以激将之法从黑小虎口中探出什么来,哪知他听罢之后居然沉默下去,眉头蹙得更紧,不知在想些什么。


蓝兔忽然有些恐慌,深深吸了口气才勉强平静下来,正要说话,就见黑小虎忽然咬了咬牙,几步跨到她跟前来,蹲下身子,平视她眼睛:“没有四剑了。”


“什么意思?!”蓝兔一震,下意识就想反驳,却只听他在对面缓缓道:“再没有四剑了。


“他们都死了。”


他见她无端打了个寒噤,心中一紧,却还是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话说完,嗓音微微干涩:


“我杀的。”


 


她几乎动弹不得,愣了片刻才牵动嘴角,嘴唇却在颤抖:“哈,哈哈,黑小虎你痴心妄想到了如此地步么?就算其他人都在你控制之中,可虹猫莎丽他们——”“他们在天子山顶之下修习火舞旋风,那个从前的紫云剑主现在用的是剑刃极宽的左手剑,我说的对么?”黑小虎打断她,瞧见她强行扯出来的笑僵在脸上、两颊的血色丝丝褪去的样子,心中微微不忍,然而他决定动手之时就早料到会有这一刻,索性心一横,继续道,“火舞第九层的最后一招是赤龙出海,青光剑刃上有个缺口,逗逗最贴身处藏着专治失血过多的清丹,傻大个的紫金葫芦里装的全是水——”


“够了!”蓝兔狠狠打断他,强忍眼泪,而他依然半蹲在地,并没有躲闪她的眼神:“所以,你现在相信了么?”


她不说话,嘴唇惨白,双颊上一丝血色也无,嗫嚅了一会才颤声道:“黑心虎想以七剑合璧引出麒麟,所以哪怕七剑跟魔教实力悬殊也迟迟未下杀手,否则也不会让你以虹猫之名混入七剑!麒麟之血何等诱人,他绝不会让七剑中任何一人先死,你休想骗我,休想骗我!”


“错了。”黑小虎平静道,“混入七剑不是我爹的意思,是我自己的主意。”


他顿了顿,一字字道:“现在,我反悔了。麒麟我自有别的法子能找到,七剑这个隐患,不必再留了。”


她愣了愣,看着他深如潭水的眸子,心里渐渐冰凉。


有些深埋心底意蕴朦胧、还在浮动却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东西,从这一刻起,再也不会有说出口的一日了。


她胸口气血翻腾,生生咽下一口血去,眼圈发红,却硬忍着不肯让半点泪珠落下来。她忍到咬紧牙关,咬得整个肩膀都在发颤。黑小虎见她如此,哪怕心里早有准备,也还是忍不住又上前了一步,想去扶她的肩膀:“蓝……”


他话刚一出口,蓝兔猛地往旁边一缩,躲开他手,就像躲开某种剧毒又肮脏的东西。


黑小虎空落落地伸着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蓝兔惨然一笑,端过明昭手里的药碗,狠狠朝地上砸了下去:“不错,我们原就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你本没有向我解释的必要。少主武功绝顶智谋无双,一举剿杀六剑,蓝兔佩服之至!所以少主独留蓝兔一人,是想看看最后一个七剑传人如何报仇么?”


早已凉透的药汤四下飞溅,瓷碗的碎片划过黑小虎的手背。他本可以轻松避开,此刻却巍然不动,任由锋利的碎片带出一道血痕,嗓音深沉,神色也深沉:“我为什么留着你,你不知道么?”


蓝兔冷笑,笑意冰凉:“我的冰魄呢?”她逼视着他的眼睛,并不理会他的问题,一字字重复道,“我的冰魄呢?”


黑小虎叹了口气,正要说话,一道黑影迅速出现在门口,单膝跪地:“少主,教主召您过去!”


他沉默片刻,深吸口气道:“我知道了。”他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袍,转头对身旁垂手站着的侍女道,“明昭,再给蓝宫主熬碗药。”他顿了顿,“然后去我屋里,把冰魄剑拿来给她。”没等蓝兔说话,他转向她的方向,淡淡接口道,“你最好别再把药砸了。想要杀我,先把体内的余毒清了再说。”


蓝兔微怔,心头复杂已极,见他已经大步往门口走去,凄厉脱口道:“黑小虎,若我早知你如此狠毒,当日就该任你被百毒黑天王活活叮死!我真后悔,我真后悔当日救你!”


他步伐顿住,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后悔?后悔也晚了!”


 


貮·掌中剑


蓝兔拿回冰魄剑已有三日。


这三日里她安静地喝药养伤,听话得仿如人偶,黑小虎来看过她两回,却不知为何只隔着帷幔瞧上一眼便又匆匆离开,不知在忙些什么。


自然,他的去向,她也并不关心。


几日以来她除了按时喝药吃饭、平复内息外,空余的时间都在拿着白布,细细擦拭冰魄的剑刃。那柄寒如秋水的神兵仿佛也明白主人的痛意和恨意,愈发寒气逼人,在她掌中低低嘶鸣。


她依旧穿着那件明澈的蓝衣,长发梳得一丝不乱,身上半点丧仪的装饰都没有,而黑小虎派来的婢女明昭每日都侍立在一旁,甚少说话,安静地望着她的一举一动。


得知真相后她夜夜不得安眠,一闭上眼就看见火舞旋风的剑芒冲天而上,与漫天黑云缠斗之时突然跌落,化作血雨,大地猩红一片,分不清是剑光还是血光。


这一日夜里依旧如此。她空洞地睁大双眼,盯着头顶的帷幔,眼眶干涩,直到破晓时分才倦极睡去。半梦半醒之间,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她的床头。


那人极轻柔又极郑重地触碰她的面颊,动作里带了十二分的小心翼翼,掌心粗糙,布满薄茧——只有练过多年掌法的人,才会有这样一双手。


她脑中隐约清醒,右手暗暗握住了一直放在身侧、即使睡梦中也未曾离身的冰魄剑,趁他俯身帮她掖被角的瞬间调转剑锋,运足了内力一剑刺出!


冰魄剑何等锋利,顷刻之间就贯穿了被褥,剑尖带着凛凛寒意,直逼黑小虎心口!


黑小虎显然猝不及防,多年练就的身法却早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他右肩一沉,以一个极奇诡的角度躲过了这一剑的锋芒,随即不知为何却迟疑了一瞬,而就在这一瞬之间,冰魄的剑锋已经在他右臂狠狠划下一刀!


这一剑极是凌厉,他按住臂上的伤口,正要低头,一道劲风又迎面扑来。他心中一叹,索性不动,双手一探,竟以一双肉掌硬生生拦住了冰魄的剑刃!


她虽然早知他们武功悬殊,却没料到他在毫无防备下还能抬手之间就接下她这一击,脸色更加苍白,呆呆道:“你说得不错,我们七剑若论单挑,果真都不是你的对手。”


他不料听见这么一句,眼中迅速掠过三分痛意,仍然徒手紧握着剑刃,掌心和右臂俱是鲜血淋漓。


两个人僵持了片刻,终究是黑小虎先松开手来,后退了一步:“刺得很稳,但还不够快。”


蓝兔一愣,随即恼怒地抓起冰魄收回鞘中,冷眼瞧着他还在流血的伤口,“不错,我现在是杀不了你,但若想永除后患,你还是趁早杀了我罢,否则,少主今后大概要永无宁日了!”


“永无宁日便永无宁日吧。”他却浑不在意,眸子里反倒终于有了笑意,“我照单全收便是了。”


蓝兔心中恨极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将冰魄剑紧紧握在手里,抬头看他,这才发觉他眼下一片乌青,神色也疲惫不堪,未曾处理的伤口处皮肉翻卷,令人胆寒。


她心头微微一搐,却又是一凛。他这副模样,是在筹划什么事情?歼灭七剑之后,魔教的任务……会不会是捕杀麒麟?


蓝兔心里一紧,知道现在能保护麒麟的人唯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麒麟有事,当下深吸一口气:“少主艺高胆大,自然不怕我报仇,既然如此,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哦?”他挑眉,“你说说看。”


“接下来五日,你须得每日都来,能不能杀得了你,是我的本事。”经过方才一试,蓝兔心知此时报仇并无胜算。麒麟在哪尚且不知,自己又被困于此,消息滞后,若麒麟有难,恐怕来不及思虑对策就已一败涂地,情急之下,也只有用别的事情拖住黑小虎,为麒麟再争取一点时间。


黑小虎低头看她,眼里笑意愈浓:“从前我竟不知,你这么想日日都见我。”


蓝兔懒得在这种话上与他多说,正要撇开头去,就见黑小虎收敛了玩笑的神色,郑重道:“好,我每日都来。”


她抱着冰魄重又躺下,听着他起身走了两步,嘱咐明昭按时煎药。明昭担忧地唤了句少主,想是在担心他的伤势,却不知为何忽然顿住,房中只剩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踢沓走远。蓝兔闭上眼睛,眉心深锁。


 


往后三日,黑小虎果然一过午时就准点前来,偶尔帮着明昭给她煎药,偶尔就只在一边安静地瞧着她。看着她眉头都不皱就把所有苦药都咽下,他隔天就给她带了最甜的蜂蜜,第三日甚至还跟她同桌吃了晚饭。而在这几日间,她一边想尽法子给玉蟾宫残留的宫人和早年相熟的江湖隐士传信,一边尝试用不同的手法击杀那个每日都来看她的人。然而第一日喝药时的袖口藏刀、第二日绣花时的神针飞锁和第三日饭桌上没有使完的冰魄寒气阵都一一败在他的掌法之下,除了每回给他留下些皮肉伤外,并无他用。


第四日的午后,窗外一直阴霾重重的云雾中竟然难得透出了一点日光。蓝兔调息完毕,见黑小虎反常地迟迟未来,思量片刻,提着剑头一次出了门。一旁的明昭本想拦她,被她这几天来愈发冷冽的眼神一扫,终究不敢,只好恭恭敬敬道:“宫主要去哪里,明昭给您带路。”


蓝兔不说话,信步往前。


这几日思忖之间,她已经猜到自己身在黑虎崖,走出屋子的瞬间却还是有些怔忪——江湖人称“宁下阎罗殿,莫上黑虎崖”的魔教老巢之中,居然会有这样一片林子。


秋风早起,渐入冬季,林子里花草凋零,但树顶仍有绿意,枝干也都挺拔,竟然带了几分勃勃生气,看不出半点萧瑟之意。


蓝兔抬脚进了林子,发觉明昭紧紧跟在身后,神色有些局促。她不动声色地扫了明昭一眼,继续往深走了几步,就见黑小虎正端坐在一棵枯树之下,双眸紧闭,盘腿调息。


蓝兔心中一动,右手下意识握紧了剑柄,拔剑时却又迟疑了一瞬。就在她迟疑的顷刻之间,黑小虎已经听见动静,睁开眼来。见来人是她,他眉头松开,依然动也不动地坐着,口中笑道:“今天没见着我,想我了?”


“嗯,想到新的法子杀你了。”蓝兔扭脸,暗悔自己方才的迟疑,拂袖正要离开,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跪倒在路口:“恭喜少主!”


“说。”黑小虎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见那黑衣亲卫眼神往蓝兔方向瞟去,不由皱眉,“这里没有外人,你说便是。”


“是。回少主,麒麟于今晨闯入您留下的阵法,现在已被弟兄们活捉!”黑衣亲卫语气中掩不住欣喜,而他眼中霍然一亮,尾音微颤:“好极,好极!”


蓝兔乍听麒麟被捕,心瞬间提了起来——拖了这么些天,又好不容易传了信出去,还是没能让麒麟顺利逃脱!她额上尽是冷汗,只想着决不能让魔教伤及麒麟毫发,暗自咬紧了下唇,想要跟上大步往前的黑小虎,哪知没走几步,又蹿出一道黑影跪在小路中央,语气却带了几分惶急:“少主,大、大事不好了!”


“怎么?”黑小虎甚少见到自己一手培养的亲卫如此紧张,暗自心惊,“麒麟自己逃了,还是被谁救走了?”


“麒、麒麟倒是还困在阵里,只是教主……”黑衣亲卫浑身战栗,而他已经耐不住性子,用力揪住了亲卫的衣领,“教主怎么了?快说!”


“猪堂主贪功图赏,趁着老六来跟少主报信,不顾禁令,偷偷将捕到麒麟的消息通报了教主,想争到头功。教主近来本就大量喝血补身,筋脉不调,乍然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只说了一个好字就跌倒在王座上,气血和真气同时逆行,现在,现在恐怕不好了……”那黑衣亲卫声音直抖,而黑小虎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松开了他的衣领,呆呆后退了一步。两个亲卫都是又惊又怕,不住磕头道:“少主节哀,少主节哀!教主武功天下第一,说不定自己就能调息恢复,您——”他们的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冷笑,忽然从一旁那个握着长剑的蓝衣姑娘口中溢了出来。


那蓝衣姑娘容色极美,嘴角却挂着一丝森然的笑容。此时,她正讥诮地望着他们的少主,而少主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攥紧拳头就要离开,却听她极快意地一笑:“魔头罪有应得,当真是老天有眼!”


黑小虎回身,恶狠狠地盯着她看,眼神凌厉得要将人吞噬,而她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嘴角的笑意万分刺眼。


过了一瞬他的神色忽然疲软下来,身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生生吐出一口鲜血。


 


叁·怀中雪


这年的十月初七,袁家界下了大雪。


麒麟被擒,七剑踪影全无,正当武林动荡不安之时,魔教教主黑心虎乍闻喜讯,一时激动气血上涌,真气倒行,药石罔效。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叱咤半生、令无数江湖人闻风丧胆、称霸湘西三十余载的乱世魔头,没有死在长虹剑下,也没有被任何一个正派中人诛杀,反而以一种这样乐极生悲的方式殁于麒麟落网第二日的午后,终年六十九岁。


魔教少主铁腕压下教中骚乱,独自将老父葬往袁家界后山。


 


初七一早,蓝兔一反常态,早早起床坐在窗前,对镜梳妆。


明昭眼睁睁瞧着她从衣柜中挑了一件以前从不肯穿的嫣红衣裙换上,又戴了少主早前为她挑下、她却从不看上一眼的赤金红宝的步摇,盛妆华服,莫能逼视。明昭叹了口气,见她还在细细描眉,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眉头紧锁:“蓝宫主想要这样出去?”


蓝兔淡淡看了她一眼,并不理会,仍然盯着镜中,全神贯注地描摹着眉形。她本就生得一副丽质天成的好颜色,淡扫蛾眉已是极美,平日又多穿素雅的颜色,如今这样红衣红妆,着意打扮,明艳得如同天边最夺目的一簇火苗,一边在人眼中跳跃,一边在人心里燃烧。


又过半晌,她仿佛对镜中的妆容终于满意,抚了抚自己鬓边那支金翅雕花的钗子,提起冰魄便要出门。


明昭见她如此,语气也不由沉了下去:“蓝宫主,你明知道今天是少主父亲入土的日子!”


“我自然知道。”蓝兔面无表情,“若不知道,我去庆贺什么?”


“明昭知道蓝宫主深恨少主,可少主为了瞒天过海救下你的性命,本就已经殚精竭力,又为教主的伤势操碎了心。起初那几日他憔悴太过,见都不敢见你,只敢远远在外头瞧上一眼,你不爱便罢,又何必把他的真心踩在脚底!何况,若不是他自觉对不住你,宫主的冰魄剑法在天魔乱舞之下真能招招见血么?你就算怨他、恨他、想要杀他,也别这样戳他的心啊!”明昭语气恳切得近乎哀求,而蓝兔付之一哂,“所以我六位剑友,就白死了么?”


她大步离开,红色的衣摆随风飘扬:“谁稀罕他的对不住?谁稀罕他的对不住!”


大约是黑小虎特别嘱咐过,蓝兔一路畅通无阻,峰上的守卫看到她的装束虽然都脸色难看,却也没人敢拦下她,只有通往山下的那条小径关卡重重,守得犹如铁桶。


蓝兔特意在各个路口都转了一圈,这才缓缓朝锣鼓喧天的山道上走去。


 


雪花和纸钱一同纷纷扬扬,被北风呼啸着卷起。魔教各堂都素衣缟装,哀哀戚戚地哭号着教主的英明神武、体贴恤下,祷祝教主的魂灵早登极乐,而为首的少主披麻戴孝,脸上却半点哀色也无,只是面无表情地扶着灵柩,沉默地往前走。


那一道耀眼的红影便是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路旁。地上雪白,天上雪白,每个人的衣裳也是雪白,愈发衬得那红衣姑娘明艳夺目,鲜亮得刺眼。


人群微微骚乱,黑小虎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左手狠狠握紧又狠狠松开,随即并不理会,依然一言不发地继续走。


红衣姑娘也并不拦路,只是站在高坡上一路随着这支送葬的队伍走,鲜红的裙角飘飘荡荡。到了半途她甚至唱起歌来,反反复复地哼着一支不知名的曲儿,调子欢喜明快,撩得人心思浮动。


她歌声清越,极是动听,有堂主实在按捺不住,想遣人将她弄走,却每每被少主一个淡淡的扫视逼得动弹不得,只好听之任之。


黑小虎木然走在最前方,耳边的歌声堵也堵不住,每一句都飘进了心里。


这其实也是他第一次听她唱歌。


从前他扮作虹猫听她弹琴的时候,内心深处也企盼过,若是有一天她能真正为他弹完一支曲子,唱完一首歌,该有多好。可谁能料到,等到她真正只为他一个人而唱的时候,竟然会是这样的局面?


所以不顾一切、哪怕被恨上一辈子也要留下她……错了么?


黑小虎苦笑,眼眶依然干涩,步伐却愈发沉重起来。


 


送灵柩的队伍走到了尽头,开始浩浩荡荡地上山,要依照教里最古老的习俗,将教主葬在袁家界最高的山坡上。


红衣姑娘终于停下了跟随的脚步。她目送这些人走远,这才跳下雪坡,飞快解开红衣放进随身的包裹,露出内里连夜赶出的、跟魔教教众一模一样的白色孝衣。她将冰魄贴身藏在腰间,按前两日暗中查探到的地址,运起轻功快步赶去。


所有教众都以为她深恨魔教,所以要在教主下葬的当日红衣红妆,高歌庆贺,顺便给深爱她的少主添堵,然而他们都忘了——这个看似单薄的姑娘并不只是一夕之间失去了亲人朋友的孤弱女子,她还是当下唯一还活着的七剑传人!


红衣固然最宜在这种日子给人难堪,但正因为它太过显眼,所以反而可以帮她隐藏行迹——如果所有人都记住了今日红衣烈烈的冰魄剑主,看到红色就会想起她来,那么当她换上跟其他人一样的白衣时,就会被人下意识地忽略吧?


最显眼的装束,有时候反而是最好的伪装。


而身为冰魄剑主此刻最重要的任务,不是庆贺魔教教主的罪有应得,也不是戳那人的伤疤,而是赶紧把麒麟救出来!


蓝兔将半张脸藏在衣领中,在雪地里飞快穿行。


然而,当她费尽力气潜进了那个传说中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来的水牢之时,却发觉那个专门用来关押神兽的玄铁笼子还在水牢正中,麒麟却已不见了踪影。


难道消息不准,她是被骗进来的?!


她眸色一深,却又觉得这水牢里处处透着不对劲——按说她现在本就在黑虎崖的控制之下,黑小虎若想杀她,早便杀了,原不需要这般费心布局,骗她进来;且这水牢里防备并不十分严密,却也称不上松散,不像是请君入瓮的圈套,但也不像是麒麟的禁锢之所。


所以,麒麟是被转移了?


但如果它真的换了一处关押,那这个号称神兵利器也奈何不得的玄铁笼子为何还留在这里呢?难道魔教当真实力雄厚到能锻造出两个这样的笼子?


蓝兔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潜出水牢,正要再往别处查探,忽然看到先前想遣人赶她的两个堂主一前一后地从前方走来。


她心里暗叫不好,虽然脸上易了容貌,终究心虚,赶忙同别人一样跪倒在地,脸几乎要埋到雪里。


好在这两个堂主也并未注意,站在水牢前巡视了一会,其中脸上有刀疤的那人愤愤道:“如今这水牢还有什么好瞧的?到手的麒麟就这么跑了,教主要是泉下有知,恐怕也得被咱们这位少主气活过来罢!”


“嘘,噤声!”另一个稍矮的汉子赶忙扯了扯他手臂,四下看了一眼,“不管怎么说,如今教主不在了,本也该是少主掌事。咱们这位少主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除了老教主和方才出来闹场子的那位冰魄剑主,你见他把谁放在眼里过?再敢说他的不是,指不定哪天就没了!”


“我呸!要不是教主以下他武功最好,手段又确实厉害,谁听他的?”刀疤脸啐了一口,“要说教主也真是心狠,就算少主当初擅自杀了七剑,终归也是为教主考虑,教主竟真舍得用教里的大刑对付自己嫡亲的儿子!这少主骨头倒也真硬,竟还真硬生生扛下来了!


“只不过,我瞧他也真是鬼迷心窍,好容易教主不再追究了,他又非要留下那位冰魄剑主,日日挨上教主三掌来换她一命,还想当情圣是怎么?后来那美人儿醒了,他晚上不留下过夜也就罢了,还天天身上都带新伤,我瞧着活像是被那冰魄剑划出来的!你说这不是色令智昏是什么?我看他执意要放走麒麟这事儿,多半也跟那美人儿脱不了干系!”


“这倒也是!”矮个的汉子也不由点了点头,“就算教主没赶上喝这麒麟之血,少主自己喝了,不一样也是称霸武林么?若不是最激烈反对的老五老七都被少主一掌了断了,教里谁也不会答应就这么放了麒麟吧?”


“他自己若是喝了,咱们兄弟好歹也能分上一口啊!”刀疤脸咂了咂嘴,一脸惋惜,“谁知道这少主是哪根弦不对,自己不喝也就罢了,连累得咱们兄弟也白白失了这提升功力的好机会!”


“罢了罢了,谁让咱们都不是天魔乱舞的对手呢?”矮个汉子摆了摆手,“咱们还是走吧,少主估摸着又去明镜湖喝酒了,这种时候,还是别触他的霉头好!你还是想想无意害死教主的猪老四是怎么死的罢!”


刀疤脸打了一个寒噤,再也不敢多嘴,两人渐渐走远,而蓝兔依然伏在地上,心里惊涛骇浪。


看他二人走路的速度,应当是刚从黑心虎山上的陵墓下来,她跪在这里本就是临时起意,他们不可能知道她在偷听,所以方才那段话应当不是捏造给她的幌子……也就是说,不等她拼死去救,麒麟就已经被黑小虎亲自放了?


这、这怎么可能?


她亲眼看见他如何殚精竭力地布阵筹谋,一心想着擒获麒麟,如今明明已经到手的称霸天下的机会,他居然就这么轻易地丢开了?


为什么?


蓝兔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心里深处却忽然浮上来一个声音,依稀是当初还坚持光明磊落的他在山洞里,犹不甘心地问——我黑小虎一心为我爹爹,难道错了么?


难道,他追捕麒麟当真不是为了称霸天下,而只是治他爹爹的病?所以当他爹爹在他终于捕获麒麟之时意外丧命,他才会痛到呛血昏迷?所以他爹爹死了以后,他就真的不再需要这份全天下都觊觎的力量,宁肯力排众议也不愿意喝下他爹心心念念了一辈子却终究为它而死的麒麟之血?


所以他这一辈子,其实都是在为他爹活,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么?


也正是因为他并不在乎麒麟,所以她才能不费太多力气就探知到它的下落吧?


麒麟安然无恙,按说她应该高兴才是,然而提起的心放下的那一瞬间,那些曾经以为会永远死寂下去的情愫忽然在心里一动,犹如死水微澜。


她深深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呛得从心到肺都在颤抖。那点浮动转瞬即逝,很快就被压住,蓝兔站起身来,猛地抓起一大捧雪抹在脸上,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她动了动僵硬的膝盖,还是不由自主往与住处相反的小路走去。


 


她其实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去哪里,为麒麟紧绷了几日的心神忽然松缓之后,她只觉得疲惫不堪,浑身乏力。等她再度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冻上一层薄冰的湖面依稀还有水光粼粼,而那个浑身缟素的人此时就倚在湖边大树下,雪地上歪七扭八地扔着十来个酒壶。


终究忍不住来了这里。


她心里狠狠一叹,见他浑身酒气,面色通红,料想他应当是真的醉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走了过去。


常年黑衣红袍的黑小虎此番终于换下了死气沉沉的戎装,身上的麻衣孝服即使在雪中也依旧白得刺眼。他还在不住地给自己灌酒,面无表情,眼中的神色说不清是痛苦还是解脱。蓝兔缓步靠近他,谁料他即使身在醉中也依旧警觉,立刻抬头望了她一眼。她微微慌乱,哪知他仔细瞅了她一会,苦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我是不是醉了?”


他提起酒壶往下一倒,余下的酒水全洒在他前襟上,酒香四溢。酒气上涌,那些酒水一出酒壶,不过片刻就在这数九寒天里凝成了薄薄一层冰,而他醉眼朦胧地摇了摇头:“嗯,果然是醉了。”


他伸手要再拧开一壶酒来,却怎么也找不到没喝过的新酒,臂上尽是还未愈合的剑伤,脸上没有半点平日的锋利,稚气得犹如孩童。


蓝兔心底钝痛,犹豫了一下,终究忍不住上前了一步,想将他从雪地上拉起来,谁知他刚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就用力一拉,将她整个人扯进怀中。


她心跳一窒,浑身都僵硬起来,脸上却热得就要发烧,想要用力推开,他却抱得小心又郑重,带着酒气的呼吸轻轻拂在她脖颈上:“醉了真好啊,我终于抱到你了。”


她哪里还推得开,呆呆听着他比平素更低哑的声音近在耳旁:“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抱一抱你。


“我也不知道非要留你下来,到底是对还是不对。杀了他们,你肯定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吧?可我没法子,那个时候我爹爹元气已虚,即使假造合璧我也怕他承受不起,我只有一个爹爹,我一点法子也没有……可就算这样,他也还是没能熬到治好病……


“大概你说得没错,我们这些人,不管落得什么下场,都是罪有应得吧?”


她能感觉到这个环抱自己的人声线的颤抖和哽咽,也能感觉到他的炙热和痛苦,然而……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你只有一个爹爹又怎样?每个人的性命都只有一条!难道偏你爹的命比别人更贵重?为了你爹能好好活下去,就能将别人视如草芥,随意斩杀么?!


 


她硬起心肠,探手抓住了冰魄,心知自己只要抬手往他后背一刺,爱恨情仇便皆尽报了!然而,她的右手止不住颤抖,几乎握不住剑柄。


她深深呼吸,却怎么也无法在这种时刻从他背后刺下这一剑来。她几次三番下不去手,暗恨自己无用,狠狠将下唇咬出血来,正要再举起剑来,忽然瞧见一物。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脑中瞬间一片空白——那个坠在他腰间的药瓶样式古朴,右下角隐蔽地刻着一个小小的八卦暗纹,分明是逗逗的贴身之物!


他跟逗逗并无私交,也无私怨,若说是从尸体上取得,为何不留着别人的东西而独独带着这个?难道、难道逗逗他还活着?!


逗逗身为神医,江湖素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盛名,一手医术举世无双,莫不是黑小虎为了黑心虎的病情考虑,以防万一没有杀他?


蓝兔几乎稳不住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连忙收起冰魄将他扶住,小心翼翼地将那药瓶从他腰间取下细看。


瓶中果真装着益气补血的好药,气味刺鼻,蓝兔默默将瓶盖塞好,挂回黑小虎腰间,眼神渐渐清明而决绝。


黑小虎仿佛并未察觉她一连串的动作,只是倚着她肩膀,酩酊中的神色莫名安详。


她心里狠狠一叹,却听他嘴唇开阖,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凑近细听,而他肩头落满了雪花,声音低得仿佛自语:“我从不想喝麒麟血,也从不想变成爹爹那样的人,你、你信么?”


 


肆·井中天


自那夜里从雪地回来之后,蓝兔对黑小虎的态度忽然温和许多。


她不再试图用各种不同的法子杀他,也不再刻意出言激怒他,但脸色却一天一天差了下去。黑小虎全面接管了教中之事,按说应该忙得脚不沾地,留在她这里的时间却越来越多。见她面色憔悴,他急召黑虎崖上所有的郎中会诊,那些郎中却只知道她元气虚亏,完全找不到病因所在。


黑小虎别无他法,一边遣了人去山下寻最好的郎中,一边没日没夜地在她屋外的偏殿里踱步。然而,她每日明明饭照常吃、药照常喝,身子却愈渐单薄,四肢乏力,时常莫名其妙就咳出血来,连嘴唇都带了淡淡的乌紫色,每日敷再多的水粉胭脂也掩不住脸上的倦色。


黑小虎心急如焚,眼睁睁看着她消瘦下去,郎中换了一拨又一拨,却只查出她体内含了朱砂的毒素,对如何拔毒却束手无策。黑小虎听说是毒,将她周围的人全都换了个干净,只留下明昭一人近身服侍。


她中毒之后便极是嗜睡,他几乎再难见到她醒着的样子。每当她睡得昏昏沉沉时,他便负手站在一旁远远望着,眉头紧锁,自己也一天更比一天瘦削。


 


这天午后,阴了许久的天难得放晴,蓝兔一睁开眼,望见的便是这样好的阳光。许是黑虎崖的冬日实在阴沉,她见到阳光竟然欣喜得像个孩子,挣扎着就要下床。明昭赶忙上前搀扶,语气忧虑:“宫主要出去?”


“难得有太阳,想出去走走。病了之后就再没出过门,都闷了小半个月了。”她一笑,扶着明昭的手臂,状若无意,“明昭,你是什么时候进的黑虎崖?”


“明昭五岁起就随娘亲住在这里,已经二十一年。”明昭一愣。印象里她自从听到剑友故世的消息后就一直与少主剑拔弩张,对其余人事都漠不关心,没料到她竟忽然问起自己来,一时也来不及多想,便答了一句。


“我瞧着你们少主很是信任你,换了那么多人,倒是从没动过你。”她低头将手腕上的护带系紧,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明昭恍然:“原来宫主是想知道这个。”她垂下眸子,一边帮蓝兔整理衣摆,一边轻声道,“少主自是不会疑我。从前我和娘亲一直在后院伺候白梨夫人,自小与少主相熟,不曾到过前山。”


她一怔,心头有什么东西忽然细微地疼了一下。那样的疼太过轻微,跟她心头挂念的事情比来根本不值一提,所以她很轻易就压下了这样的感觉,理好衣袍站起身来,转头冲明昭一笑:“我出去走走。”


她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冬日的阳光照耀之下,这个久违的笑容美得惊心,明昭一怔,已经走出两步的蓝兔就虚弱地倒了下来,与此同时,门口不知何时出现的少主几乎是瞬息之间就抢到跟前扶住了她。他看着蓝兔嘴角洇出的血丝,眸色沉沉,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几乎是瞬间就下了决心:“明昭,你留在这里,我带她去天罚井!”


 


他一路走得又快又急,只觉怀中的她不过半月就轻了许多,肩胛骨咯得他手生疼,心也生疼。明知她用尽法子想要杀他,也明知她这场病来得蹊跷,但不管真相是什么,他都不敢再拖下去了!就算这是她筹谋的手段,大不了不就是逼他放了天罚井里那人么?反正留着那人也无甚用处,放便放罢,总比让她身子再坏下去好!


黑小虎抱着昏迷的蓝兔,健步如飞,很快便到了魔教深处那个隐秘的井底。这天日头正好,这样阴暗的地底也见了一点阳光,地方虽不开阔,却有一个小小的铁闸将井底隔开。闸里躺着的那人听见脚步声,耳朵一动,身子却仍卧着,口中冷笑:“怎么,你爹刚死,就这么急着要杀我这个没用的郎中了?”


“废话少说,救人要紧。”黑小虎小心翼翼抱着蓝兔,口气却是冷冽无比。


“我中了你魔教的黯然销魂散,解药又早已没了,七叶花百年之内也不会再开第二朵,如今不过是熬过几天算几天罢了。少主这副口气,是以为还有什么法子能逼到我这个将死之人么?”逗逗头也不抬,语气麻木,而黑小虎神色一冷,“这个时候神医倒是有骨气了?你自己抬头看看,她你救是不救!”


逗逗听他语气郑重,心知不对,终于转过身来,一眼就看到躺在黑小虎怀中的蓝衣姑娘,顿时瞳孔一缩:“蓝兔?!”他鞋都来不及穿,满身脏乱地爬了起来,扑到铁闸旁边,嘶声叫道:“黑小虎,你对蓝兔做了什么?!”


“我只知道你再不过来治病,她就真的危险了!”黑小虎将蓝兔小心翼翼放在铁闸前干净的稻草上,顾不上反驳逗逗,神色焦灼。逗逗也无心再多说,一把抓过蓝兔的手,隔着铁闸的缝隙给她把脉。


黑小虎焦炙地握着蓝兔另一只手,目不转睛地盯着逗逗的表情,而逗逗一直面色凝重,握了她右手许久都未松开。


“你倒是说话!她的毒你到底能救不能!”他等了半晌,终究按捺不住,而逗逗此时终于收了手,冷冷道:“我的药箱呢?”


黑小虎知道此刻不宜跟他多作纠缠,也知道他必定不会拿蓝兔的性命做条件,便沉默地站起身来敲了敲井底某处。石壁轰然开启,他拎起逗逗的药箱扔到闸口,脸上终于露了两份急切:“快治!”


逗逗默默打开药箱,手背上虽然满是还未结痂的各色伤疤,给蓝兔施针的动作却依然行云流水。见蓝兔的唇色逐渐恢复正常,黑小虎提起的心终于稍稍放下:“她怎么样?!”


“我治我的病,你废话什么?”逗逗焦躁地瞪了他一眼,从箱子里摸了颗朱色的药丸给蓝兔服下,随即又按住她手腕,神色微微缓和。


他从药箱里翻了张纸出来,半天却没找到笔墨,索性咬开指头开始写药方,口中喃喃念叨:“绿豆甘草汤、地浆水、麻油三者合服,复方土茯苓汤亦需备下……”他见黑小虎还在一旁跟看犯人似的盯着,心下愈发不快,没好气道,“瞅什么瞅?就你关心她?有这闲工夫,少主还是先给我开了这铁闸,然后去门口守着罢!我等下要运功给她排毒,这期间外界一点打扰都不能有,连别的声音都听不得的!”


“你去守门,运功我来罢。”他沉吟,攥着她手腕舍不得松开,而逗逗嗤笑一声,“你来运功?你知道要用功力冲开哪几处筋脉,每一处用多少力道最好?”见黑小虎没有接话,逗逗冷嘲,“怎么,我们两个伤的伤、废的废,少主还怕我们在你眼皮子底下逃了么?罢罢罢,要是不在乎她性命你便来吧,反正我们七剑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最坏也不过是雨花和冰魄一起死在这井底罢了!”


“你!”黑小虎头一次觉得说不过他,低头看了蓝兔苍白的面颊一眼,终究无奈地启动机关开了铁闸。他将她小心放在闸内的稻草上,见逗逗已经扶稳了她手臂,这才站起身来,往井口的方向走了几步。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窸窣的响动忽起,他猛地回过身去,便见方才还昏迷不醒的蓝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经翻身坐起,将另一颗朱色药丸塞进了嘴里!


黑小虎心中猛然惶急起来,弹指就挥出一道指风,她的动作却也奇快,一边伸手硬接,一边飞快将那颗药丸咽了下去!


指风凶猛地划破手臂,她重重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不定,脸上却带了一点孤注一掷的笑:“黑小虎,生生造化丸——生生造化丸拿来!”


黑小虎脸色铁青:“你方才吃的什么?!”


“谴灵丹!”蓝兔眼中决然,而黑小虎又痛又怒,神情巨变,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你不要命了?!”


“哪个要命的人会借着每天梳妆的机会自服朱砂,把自己逼到奄奄一息?”她索性豁了出去,语气凛然,“除非少主半个时辰内能去瞿石山取来绛仙草,否则,要么给我生生造化丸,要么就把冰魄和雨花两位剑主葬在一处,一了百了罢!”


黑小虎浑身发颤,双拳紧握,眼神说不清是愤怒更多,还是痛苦更多。他深深呼吸,仿佛在强自压抑着什么东西:“你自己给自己下毒,逼我来找他解毒,然后再跟他串通服下毒性最烈的谴灵丹,逼我给你生生造化丸?”他显然已是怒极,仰天长笑,笑声苍凉,“好一招环环相扣的妙计!给你之后呢?你必定先把药给他服下,解了他体内的黯然销魂散,然后赌我会不会再用另一颗生生造化丸救你,是么?!


“好!蓝兔,你好!你就这么肯定能逼得了我?莫忘了你还欠着我命没还,凭什么算定我还会救你?!”


“给不给在你。”蓝兔强自镇定,“你不就是仗着我欠你么?我不服你药,拿这条性命还你便是了!”


彼时光线尚明,蓝兔和逗逗在昏暗的井底相扶相持,而他站在井口的阳光下,脸上光影交叠。


“我不就是仗着你欠我……”他喃喃了一句,眼中的凌厉逐渐褪去,沉痛上涌,“那你呢?不就是仗着我爱你?”


他不再去看蓝兔的表情,从贴身处取出那个珍贵的药瓶,往铁闸那头扔了过去,随即狠狠转过身去,大步走远,任由井口射下的天光将他笼罩。


 


伍·水中月


蓝兔一度以为,这样漫无边际的黑夜就是死亡。


她跋涉在茫茫黑夜当中,明知自己是在梦中,可就是醒不过来,只能日复一日地走,却不知去往何处。不远处始终有一个墨蓝铠甲、猩红披风的人,与她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她知道那人是他,也知道自己此前的行为确实既不光明也不磊落,那一声“对不起”却始终无法说出口去。


他说得其实没错,她可不就是在利用他的爱么?因为知道他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死,所以才暗示逗逗赌上一把,孤注一掷地服下谴灵丹这样的剧毒,用自己的性命来逼他拿出能解百毒的生生造化丸,救下了七剑里除她之外的最后一个人。


大奔他们若是还活着,恐怕会愤怒地扭开头说“这种手段拿来的解药我才不吃”吧?


她苦笑,眼泪在这样绝望的梦境里终于决堤而下。


哪里有什么若是呢?


他们死了啊。


她在这世上最亲密的朋友和亲人,她一路走来相伴相护的剑友,他们都死了啊。


那个她曾动了真心、曾以为跨过正邪的鸿沟后也许能有机会走到未来的人,为了替他唯一的亲人保住性命,手上沾满了她亲人朋友的血。那股令人作呕的腥味如同烙印,将所有的过往和希冀统统打乱,而他们两人,早在他做出决定那一刻,其实就已经背道而驰,再无回转的余地。


在这段感情里她确实卑劣,可除了自己,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啊。


她没能救到其他人,如今好容易找到逗逗,怎么可能再眼睁睁看着他死在黯然销魂散的折磨下?


不管什么法子,只要能让逗逗活命,她统统都不在乎!


那个人欠他们七剑的血债,依然得由她背负,而她欠那个人的情……就让她以命来偿罢!


蓝兔咬了咬牙,倔强地用手背抹掉眼泪,忽地停下脚步。


为什么还要走呢?停下算了吧?


不用再想什么报仇,也不用再想什么对不起,就这样永远睡过去不好么?


 


她闭上眼睛,任由黑暗将她吞噬,然而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近在耳旁:“姑娘,姑娘?”


那声音实在太过熟悉,让她脑海中一个激灵,霍然挣脱了梦境里的无尽黑暗,睁开了眼睛。大抵是生生造化丸果真药效通神,她通体舒畅,丹田中内息充盈,竟然半点病痛的感觉也无。


少年熟悉的眉眼就在面前,然而他的脸上却带着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纯粹笑容:“姑娘,你醒啦?我就知道我医术不赖!”


“逗逗……?”她呆呆望着杏黄长袍、发冠高束的少年端着药罐眉开眼笑的样子,脑中浑浑噩噩,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咦,姑娘早前认识我?”逗逗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说来惭愧,身为医者居然治不好自己的脑疾,不过是中了场小小的毒,许多从前的事就都想不起来了……”


“……原来如此。”她惊愕之后心里莫名一松,仿佛大石落地。


看着逗逗兜着药材在药瓮边上跑来跑去的样子,蓝兔不由想,也许在他接过雨花成为七剑传人之前,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吧?这一代七剑下场惨烈,神医又性子温和,即使并肩作战之时,用剑的时候也远没有用药多,既然有幸能忘掉从前,那便永远忘记罢!


她正如此想着,就听逗逗忽然欣喜道:“咦,你又来看她啦?嘿嘿,我说了她今天能醒,没骗你吧?”


蓝兔一震,抬头就见黑小虎黑衣黑袍站在门口,形容又憔悴几分,嘴唇有些发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


“姑娘,你躺着的时候他天天坐在你床边,一守就是好几个时辰呢!这年头,痴心人可不好找,你别错过呀!我先出去瞧瞧我的烤鸡腿怎么样啦,你们聊,你们聊!”忘却前尘的逗逗仿佛真的回到了两年前未入江湖的时候,苦口婆心地劝了她两句,随后冲他俩眨了眨眼,三步并作两步,飞也似地跑了出去,还不忘给他们带上了门。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去,她沉默地低着头,想了许久才打定了主意,哪知黑小虎也恰好在这时张口,两人同时道了声:“我……”


两个人对视一眼,随即黑小虎后退一步,淡淡道:“你说吧。”


“我想跟你谈两个条件。”她依旧低着头,头发遮住了眼睛和表情。


“你说。”


“我想送逗逗下山。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就让他往后远离江湖,悬壶济世,忘了自己曾是个剑客吧。”


“我也正有此意。”不料他点了点头,半点为难她的意思都没有,“他中黯然销魂散太久,生生造化丸也不能完全将毒性拔除,没有其他毛病已经是运气了。不记得也好。另一个呢?”


“剩下那六把剑在哪里?”她声线紧绷,握紧冰魄的手指微微发抖。


“你要那六把剑?”他看了她一眼,“我若都给了你,你能有什么跟我交换?”


“什么都可以。”她咬牙,而黑小虎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嘴角一扬,“哦,嫁给我也可以?”


她呼吸一窒,心跳骤乱,然而不等她反应黑小虎就摇了摇头,自嘲道:“随口一说,别当真。条件先欠着吧,待会我让明昭带令牌送你们下山。”


 


袁家界脚下,竟然有一片极广阔的湖泊。


蓝兔目送逗逗下山之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倾颓,换下道袍的少年背着药篓颇为洒脱地冲她挥了挥手,一面说着“希望往后行医也能遇上你这么好看的姑娘”,一面嬉笑着往前走去,渐渐融入远方的群山之中。


她一直目送逗逗走远,才吩咐明昭留下,自己进了附近的林子,解开包裹,将这七把神剑一一封印,按五行卦术的方位埋入地底。将自己的冰魄解下的时候,她摩挲着熟悉的剑柄和剑鞘,眼眶湿润,而冰魄也在鞘中低低嘶鸣,仿佛在不舍与她的分别。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如今他们都不在了,我也有我尚未完成的事,希望你们早日有缘找到新主,继续担负起这一代传人未完的责任。蓝兔无能,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其时日薄西山,她将冰魄放回其他六剑中间,轻轻撒下一抔黄土。


 


她走出林子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她强撑一天,如今终于得以放松下来,只觉筋疲力竭,呼吸都沉重了两分。


明月当空,那轮光亮的满月倒映水中,整个湖面浮了一层细碎的月光,晃晃悠悠地随着波光荡漾。她缓缓走到湖边,伸手掬起一捧水来,那月色仿佛也被捧在了手心,映得她脸庞澄澈,油然生出一股少见的静美。她用这湖水擦了把脸,在彻骨的寒意中微笑道:“你看,其实水中的月亮比天上近,它至少可以捧在手里啊。”


在倦极倒下前的最后一线清明里,她果真看到那个一路尾随的人焦灼而来的身影。


没有人能听清,她此刻心里那一声决然而痛苦的叹息。


 


陆·镜中欢


明昭从未想过,她这一辈子居然还能看到少主和他心爱的姑娘以这样的方式相处。


江湖上都说冰魄剑主从无一宫之主的骄矜,待谁都温柔亲善,而明昭看到的冰魄剑主傲骨铮铮,倔强冷漠之外更有三分豁出一切的坚毅和胆识。有时候她想,如果冰魄剑主当真只是个温柔亲善的名门闺秀,遭逢大变后逆来顺受或是自我了结,也许自家少主也不会陷得这样深,伤得这样狠罢?


她比少主稍长几岁,又与母亲自小随侍白梨夫人,几乎是亲眼看着当年的少主眼中的稚气一点点被杀气替代。他也一直是那样倔强的人啊,认准了一件事都撞破南墙也不回头,何况认准了一个人?


她眼睁睁看着自家少主愈来愈消瘦,却又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本以为蓝宫主和他要做一辈子的怨偶,谁能料到蓝宫主在下山途中力竭晕倒之后,竟然跟那位已经离开的神医一样,忘记了过往的一切?


明昭在魔教二十一年,并不曾听说教中秘药生生造化丸的副作用中有失忆这么一条,然而这药本就神秘又稀少,统共也没几个人服过,药性如何,实在无从推测。何况,它虽然能解百毒,但除却失忆之外,遣灵丹这等罕见的奇毒竟没有给蓝兔造成半点损伤,如此药到病除,也真是前所未有。


不过,失忆真好啊。


她每每看到蓝兔干净明亮的笑脸和自家少主满足得仿佛拥有了一切的神情,就会在心里叹息地想,失忆真好啊。


他们的过往那样痛苦,忘了也好吧?


明昭默默将那件杏色的长裙放在蓝兔床头,在尚且熹微的晨光里退出门去。


 


于是黑小虎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袭杏色衣裙的姑娘在初降的晨光里慢悠悠梳理长发的样子。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冬天的日光本就单薄,带着一点微白,她发梢沾了一点金色的光泽,俏皮地在人心里一荡。


见黑小虎进门,她随手把长发挽起,雀跃地跳起来跑到他跟前:“我们今天去哪?”


“去山下的集市瞧瞧?”他笑起来,“快过年了,你从前过年应当都有新衣裳的罢?”


“不记得了。”她老老实实地摇头,忽而旋身转了一圈,“不过我本来就有很多衣裳啦,不如这次去给你挑一件?”


这番醒来之后,她不再常穿那样清冷出尘的蓝色,反倒喜欢起杏粉这样寻常少女都爱的暖色,带了一点凡俗和亲切。


裙裾飞扬之间,他神色微微恍惚,不动声色地压下腹内轻微的疼痛,去拉她的手:“走吧,下山看看再说。”


她笑着走过来,自然而然牵住了他手,掌心温热。


 


快到年关,山下的集市熙熙攘攘,人群摩肩擦踵。黑小虎一路牵着她手,走在汹涌的人潮之中,竟然觉得这些平日里他瞧都不屑瞧上一眼的市井小民也多了两分亲切,并不惹人生厌。她一路上买了一个烙饼、两块甜糕、三根糖葫芦,却还跟吃不够似的,一边塞了一根糖葫芦到他嘴里,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他哭笑不得地咬着那根从来没尝过的糖葫芦,竟然觉得意外的甜,便舍不得般紧紧将它抓在了手里,跟着她四下看了两眼。这一看之下,他目光忽而停在路边一家小摊上,再也挪不开视线。


“怎么了?”她转过头来,顺着他视线往那头看了一眼,笑着去刮他的脸,“怎么,你还想买朵珠花戴在头上?羞不羞!”


黑小虎也笑,惩罚似的拍拍她额头,拉着她手就往那头走去,随即拿起那小摊上一支堑着三朵梨花的钗子,轻轻替她簪在了鬓边。乌发之中,雪色的花瓣里缀着几点金黄的花蕊,愈发衬得她冰肌玉骨,整个人都清冷三分。


一旁的摊主还在絮絮叨叨:“公子真有眼光,这钗上的三朵梨花可是最好的工匠用上好的白玉雕了整整三个月才成型的,这方圆百里,您再也找不着比这更好的做工啦!从前有位小姐买了之后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啥‘恨别离’,您瞅瞅,多好听的名儿啊……”


黑小虎没有理睬,自顾自地拉着她端详,目不转睛。


她被看得久了,不禁脸上微红,恼道:“你看够了没有?好看么?”


他却没有像往常几日那样笑着说“自然好看”,而是极温柔极郑重地伸手抚了抚她温软的鬓发,眼神专注。


他说:“跟我娘一样好看。”


她心脏忽地怦然一动,仿佛被某种温热的东西濡湿。


 


有没有忘记过呢?


有没有放弃过呢?


她必须得诚实地按着自己的心口说,那一刻,她确曾有一瞬忘记,面前的人是如何与她不共戴天,仇深似海。


甚至在内心深处,她也隐约希望,失忆是真,懵懂是真,忘记一切是真,重新开始也是真。


然而,上苍吝啬,并不曾给她这样的机会。


她深深吸了口气,带着还未散尽的温软心肠往前走了几步,抬眼就看见了那面檀木雕花的巨大铜镜。那面铜镜几乎有一人来高,两侧雕着几朵梨花,手法潇洒写意。梨花白犹胜雪,如今檀木作底,已然失了剔透,却颇有几分花开万树的灵动神韵,仿佛整个春天都停驻在了镜中。黄铜的镜面光滑无比,清晰地映出她和她身后举着糖葫芦找银钱付账的黑衣男子。


她下意识往他的方向挪了挪,镜中的影子便挨得更近了些。在这面铜镜之中,她和他的人影亲密地相互倚靠,竟然如此般配。


她怔怔地望着铜镜出神,连他付完账走到了跟前都没有发觉。


“可是看中了什么?”他侧过头,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而她眸色一沉,仰头露出个澄澈的笑来:“没有,我们去那头看看吧。”


 


柒·镜中何欢


转眼就逼近了新年,这天清晨,蓝兔起得格外早。


她没有碰明昭放在床头的那件妃色袄裙,而是重新穿上了从前那件月白劲装,仔细将手腕上的护绳一一系稳,而后将长发挽好,将黑小虎送她的那支叫做“恨别离”的梨花钗郑重别上。


她端然坐在镜前,看清自己眼底纠缠着的决然和痛苦,绝望地闭上了眼。


黑小虎这日也来得格外早,先吩咐门口站着的明昭去取他书房里的手札和令牌,又郑重叮嘱了几句,这才进得门来。瞧见她一袭蓝衣,他神色微变,随即了然,如常笑道:“今天起这么早。”


“唔。”她闭眼应了一声,再睁开眼时,镜子里的姑娘眉眼弯弯,俨然是她十六岁前未入江湖的模样,“你还不是一样早。怎么,今天要去什么好玩的地方么?”


“跟我走几步你便知道了。”他再一次拉起她手,跟她十指相扣,掌心微凉。她迟疑了一瞬,缓缓合拢手指握紧,与他掌心相贴。


明昭目送着他们二人走远,想起少主方才的语气,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凉意。


 


“这不是你屋子么?”越往前走越觉得眼熟,蓝兔诧异,随黑小虎进了门,哪知在跨入门槛的那一瞬间,她手上忽然袭来一股大力,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迫转过身子,被他拥入了怀中。


“……屋里有东西?”她愣了愣才回过神来,而他将她整个人拥在怀里,以一种极缱绻的姿态。


“有个惊喜。”他低声,深深凝视她,“不过你先别看。送你的礼物待会若是带不回去,立刻去找明昭,她能帮你,记住了么?”


“为什么不许我看?”她心里挂念着旁的事,几乎装不出好奇的语气。


“看我礼物之前,总得给个回礼不是?”他气色并不好,眼下乌青,嘴角的笑意却是真真切切的。


朝夕相处这些天,他并不曾对她做出真正亲密的举动,今日不知怎么,他的语气和笑容都带着异样的温柔,面庞缓缓与她接近。眼见着他俯下身来,气息逐渐近在咫尺,她想要闪躲,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却狠狠喝止了她——不是早就决定在今天下手么?不是早就想好要杀他报仇再以命还恩么?终于可以一了百了,终于不必再活在虚幻和伪装里,这样不好么?


她能明显感觉到他靠近那刻一瞬的迟疑,然而那个温热的吻终究还是轻轻落了下来。唇齿相接的刹那,她终于认命一般闭上了眼睛,肩膀微微战栗。


并不熟悉的气息在唇上辗转,他起初温柔,后来吻得愈发深入,带了他隐忍多年的爱意和痛意,犹如末日来临之前的最后一次抵死缠绵。而她左手环着他腰,右手悄无声息地从发髻里拔出了那支他亲手为她戴上的梨花钗,攥在了手里。


她缓缓将右手环上他的脖子,呼吸急促,指尖发抖。


这个温柔而深沉的吻终于随着他的低声喘息停住。他的唇轻轻触碰她的面颊,在她耳侧沙哑道:“如果……”


这两个字的尾音还未落下,那支镶嵌着雪色白梨的发钗就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刺入了他的太阳穴,钗尾显然被她磨过多次,尖锐得就像毒蛇最锋利的那颗牙。


而黑小虎并未下意识地躲闪和反抗,仿佛在这种意乱情迷的时刻完全丧失了警惕,对这样突如其来的袭击毫无防备。


但奇怪的是,他脸上也没有半点惊惶和诧异,就像……


就像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只是闷哼一声,呼吸顿弱,然而还是抬起脸,极其痛苦地续道:“如果……”


他再也撑不下去,气息渐微,而她终于转过身来,颤着手将他抱在怀里。之前一直在她身后的、他口中的礼物终于映入眼帘,那是一面铜镜,足有一人来高,檀木雕花,光滑的镜面里清晰映出了他们两人相依相偎的模样。


心底的防备忽然间尽数崩塌,她贴在他的耳边,无声地痛哭。


“没有如果。”


 


终·尾声


集上摆摊的大婶自从送了面自家磨的铜镜上袁家界后,日日都跟前来买镜子的人念叨:“我担保你们从没见过那样好看的姑娘,一件月白的衫子穿得跟天边那轮月亮似的,像是发着光呢!”


人们听她说的一板一眼,便打趣道:“那你怎地不多看两眼再回来?干脆下回把你家幺儿也带上去,叫他给那姑娘画幅像儿,我们也好开开眼!”


“可不敢乱说,可不敢乱说!”大婶连连摆手,四下瞅了几眼,“魔教虽然散了,可保不齐现在山上是什么状况呢!”她说到这里,抬眼恰好看到隔壁新搬来的邻居路过,眼睛一亮,热络地唤了一声,“明昭啊,你不是刚从袁家界那头搬来么?山上现在到底什么样啊?”


“少主死后,教中大乱,整个魔教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叫明昭的女子衣领处缀了一朵小小的白花,神色木然。


“说来,这魔教少主是怎么死的?”有路人好奇道,“听说是被七剑之一的冰魄剑主杀的?可七剑早就没了消息,这冰魄剑主怎地孤身就上了黑虎崖?”


“我倒听说魔教少主死后七窍流血,都传是用了江湖上早年颇有盛名的九转神功吸附了某种奇毒,所以毒气攻心,不治而亡!”


“这怎么可能!”先前那人摇头,不服气道,“越传越离谱,不是都说魔教手里有生生造化丸,什么毒都能解么?魔教少主怎么可能被毒死!”


“生生造化丸存世极少,仅有三颗,都被少主给了同一个人。”那个新搬到摊子隔壁的明昭低声接话,不知是在回答他们,还是在自言自语,“都怨明昭看到手札的时候太晚,什么都来不及了。您给我的令牌终究没用上,她终究陪您一起死了,而且到死都不知道遣灵丹之毒到底是如何解的。您若是在天有灵,到底是会开心,还是会难过?”


她提着篮子,自言自语地往前走,脚步蹒跚。


“唉,这么年轻就生了这么多白头发,这姑娘也是个伤心人哟!”大婶摇了摇头,不由想起那日下山之前,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透过门缝往屋里瞧了一眼,想瞧瞧这黑虎崖上买她镜子的姑娘生得什么模样,却听见门内传来极其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从没见过一个明明脸上带着笑的人能哭得那样伤心,像是夙愿得偿,又像是失去了整个世界。


 


大婶叹了口气,抬头却恰恰瞧见一对情人手挽着手迎面走来,连忙将旁的情绪抛到脑后,热情地吆喝起来:“这位公子,给夫人买面镜子么?我这铜镜都是上好的做工,照见的是心心相印花好月圆,映出来的是举案齐眉人影成双呐!”


 


=====正文完=====


 


【后记】


今年的除夕文灵感,其实早在去年除夕的那天就已经埋下。我现在仍然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随手翻彼岸的文档,翻到少主给我蓝买了一支梨花簪的发糖片段,于是一时心血来潮去网上搜了搜,然后机缘巧合找到了一支特别美的梨花簪。虽然跟彼岸里写得并不相似,但它瞬间触发了某种灵感,于是我脑海中就开始自动脑补画面——没错,这些画面最终成为了这篇文结尾两章的片段。


后来我买下了这支簪子,同时笃定地想,明年除夕文,就是它了。


2015一直在备考,除了琥珀里不得不完结的双城之外一个短篇都没有写过,复习的时候每当有了什么新的灵感碎片就随便扯过一张草稿纸写下来,这直接导致我收藏了一堆草稿纸……镜中梨的细节和各种思路都是我在刷英语的空隙里慢慢成型的,最终考完试虽然磨叽了很久才写,但一旦开始就不算卡,应该算是一气呵成,通篇写完。


在镜中梨之前,我的短篇里只有同样是黑蓝文的《渡》破了两万字,所以说我果然对少主爱得深沉么……


今年的内容并不再是平淡的叙述和隽永的感情,写过那样的虹蓝之后,脑洞表示并不想谈人生,我今年想写的黑蓝就是一段刚烈的、浓丽的、纯粹的爱情。


没错,镜中梨里的黑蓝感情其实十分纯粹,因为很显然,少主爱蓝,蓝也爱少主。这一点毫无疑义。我虹在镜中梨里对蓝来说就是一个跟大奔跟逗逗都没有区别的剑友,是她最在意的亲人朋友,而黑蓝之间的阻隔也完全不是正邪,而只是私人的爱恨。


探讨了那么久的正邪之后,我觉得看一看这样的爱恨,真是一件酣畅淋漓的事情。


今年的悲喜同样毫无疑义,看到第一章里少主杀了六剑的时候,我想大家心里就已经明白,他们两个不可能再有相爱相杀之外的结局了。如果是虹七里的走向是七剑反败为胜铲除魔教,那么镜中梨的构想大概就是当年我想过无数次的——如果七剑输了,少主因为个人因素只留下了蓝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少主不得不杀六剑,因为他无法说服他爹放弃麒麟血,他爹的身体又必定扛不过七剑合璧,他只有永远毁灭七剑才能真正保住他爹的性命,这也是他一开始踏入江湖的目的;而蓝纵然爱少主,也想过将来也许存在的机会,然而在少主亲口承认杀了其他六人之后,她就不可能再选择原谅或者放弃了——她非得报仇不可,绝不可能再和少主有一丝发展的机会。


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可以原谅,而有些事情如果原谅,那绝不是宽容,而是对枉死之人的背叛,是对公道的背离。如果说从前黑蓝之间横亘的还只是界限不甚明晰的正邪,那么此刻之后,血海滔天,再无余地。


关于我蓝利用少主的感情这个梗,我想大概正是因为她爱他,所以在得知是他杀了六剑时才会如此痛苦,也就下意识想在报仇的同时让他更加痛苦吧?我自己觉得镜中梨里我蓝的形象还挺复杂,敢于承认爱又确实在利用爱,有动摇也有挣扎,但是我依然很喜欢。


而少主做的事情完全没有正面写,也不知道大家看懂没有……用侧面写教主知道少主杀了七剑所以对他用刑那段的时候,我心里难过得不行QAQ少主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他爱的两个人考虑,但他爱的两个人都不肯原谅他。教主的死法大概也是我心里因果轮回的思想,生生造化丸只有三颗,前两颗都在虹七里给我蓝用掉了这个隐藏梗也不知道我讲清楚了没有……


而少主亲自放掉麒麟、少主在湖边喝酒说的话、少主被逼着用掉了最后一颗生生造化丸解神医的黯然销魂散然后只能自己用九转神功吸附蓝体内的遣灵丹和朱砂毒、少主明明知道她假装失忆还舍不得戳穿、少主最后压不住遣灵丹的毒素又透过那面花好月圆的镜子眼睁睁看着她用梨花簪刺进自己的太阳穴、少主提前安排好退路又把令牌和说明事由的手札提前给了明昭托她在死后带蓝下山,凡此种种,我大概透过这些选择写了我心里的少主,希望叙述基本清楚,大家基本能看明白……


最后一幕我蓝背对着镜子,少主面对他送她当礼物那面大铜镜,亲眼看着她刺死自己的画面简直让我要心塞很久QAQ


各种小标题我也很喜欢,从一开头蓝打算假装失忆来杀他的时候水中月的暗喻到后来梨花簪的名字,镜中“恨别离”,镜外却别离,以及后两章的“镜中欢”和“镜中何欢”,我都很喜欢QUQ


镜中何欢,欢又为何?


还有少主的侍女明昭和黑虎崖里那个叫明镜的湖,大概我潜意识的隐喻是少主给自己亲近信任的东西取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明字,所以他会主动放过麒麟,因为他潜意识里也是向往“光明”的存在的……


这同样也是一个毫无插叙倒叙,完全按顺序写下来的故事,不管怎样,我写得非常痛快。到最后一幕少主问出那句如果,蓝哭着说没有如果的时候我耳边这段对话一直在浮动,简直要虐哭自己QAQ


少主在如果之后想问什么呢?


如果他没有杀六剑,他们能不能走下去?如果他没有生在魔教,她会不会愿意爱他?


我们都不得而知了。


总之,我自己非常喜欢今年的除夕文,感觉闭上眼睛,我蓝红衣红裙在雪坡上唱歌的场景和少主给蓝簪上梨花的场景都历历在目。希望你们也会喜欢QUQ!


今年寒潮来袭,回家了的南方狗表示一场雪都没看到,然而家里冷得像冰窖,远离暖气简直要命,我坐在电火炉边上暖着脚,手一直在敲键盘,冻得一整晚都是冰的,手掌都裂开了_(:з)∠)_年少的时候看到有个写手在后记里说冬天码字码到膝盖坏死,我当年一点都不懂码字跟膝盖有什么关系,现在终于切身感受到了这样的痛……


但愿这回大家不要被虐到!!


水平有限,可能还有诸多不足,新的一年我会继续加油QUQ


转眼就是有除夕文的第六年了,虹蓝十周年,庆幸我们都还在这里。


大家除夕快乐,我们明年除夕再见~


 


=====全文完=====


 


【终字:22740】


蓝儿亲笔于雁城


2016.2.4完稿


2016.2.5修正


乙未年冬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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